男女主角分别是贺立华马兵的女频言情小说《结局+番外画里画外贺立华马兵》,由网络作家“牧歌”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程春梅我出生在偏僻的乡下小山村里,从小对远方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我好读书,可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书可读,翻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家也找不出几本像样的文学书。尽管如此,有限的阅读仍然培养了我对文学的热爱。对我而言,文学代表了远方广阔丰富的未知世界,我渴望离开封闭的家乡,可以到城市到有书读的地方,这向往给了一个乡下孩子最大的学习动力。如今想起来,这便是我对文学的初心,它亲切温暖如朋友,它超越平庸,充满力量,它新奇美妙,能安慰鼓励了一个孩子渴望突破出身局限的心灵。终于长大离开了乡下,可以读很多书了,有一天我却对文学丧失了这份初心。当年没读几本书的时候我以为我很懂什么是文学,但读过很多书以后,我却已经不知道文学是什么了。当一个时代的文学被划归...
《结局+番外画里画外贺立华马兵》精彩片段
程春梅
我出生在偏僻的乡下小山村里,从小对远方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我好读书,可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书可读,翻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家也找不出几本像样的文学书。尽管如此,有限的阅读仍然培养了我对文学的热爱。对我而言,文学代表了远方广阔丰富的未知世界,我渴望离开封闭的家乡,可以到城市到有书读的地方,这向往给了一个乡下孩子最大的学习动力。如今想起来,这便是我对文学的初心,它亲切温暖如朋友,它超越平庸,充满力量,它新奇美妙,能安慰鼓励了一个孩子渴望突破出身局限的心灵。
终于长大离开了乡下,可以读很多书了,有一天我却对文学丧失了这份初心。当年没读几本书的时候我以为我很懂什么是文学,但读过很多书以后,我却已经不知道文学是什么了。当一个时代的文学被划归文化,当文化被做成产业,当文学浑身披金挂银作家富豪榜开始闪亮登场的时候,我看到文学已经从心灵的殿堂摔下来,油头粉面已难觅抵达人心的力量。于是,我放弃阅读文学若干年。
很意外读到牧歌的小说《画里画外》,很意外《画里画外》重新唤起我对当代文学的期待。原来我拼命挣脱的弃之如敝屣的乡下终究是有她如画的美丽,当然这如画的美丽里面总是有无限的哀愁。原来受难的人心终究是能够被抚慰,而文学仍然可以是一场疗愈的心灵旅程。原来仍然有人在诚诚实实呕心沥血认真记录逝去的那个年代,虽然其实很多人在拼命地拒绝记忆。当时代的一粒灰砸下来变成个人的一座山的时候,什么样的活着才叫不失人的尊严?见多了在灾难面前的悲伤呐喊或诅咒,总是恨难平,《画里画外》却让我看到还有人能如此谦卑忍耐因爱成伤仍然不发怨言,只轻轻地说“忘记背后,努力面前”。这样的人生态度不由得令我惊艳,这本书满有我们的当代文学很久以来所稀缺的力量,那就是饶恕的力量。鲁迅是中国的斗士代表,一个孤独的荷戟战士,他曾说“我一个都不宽恕”。是的,他是勇敢的,他不宽恕有他的理由和自由,我们的文学幸甚有鲁迅。然而,我们也必须承认,不宽恕的结果难道不是国人几十年上百年被仇恨苦苦纠缠,让太多软弱的人心变得冷硬孤寒?君不见有多少“时代病人”无处可医?你不饶恕岁月,岁月何曾饶恕了你?历史已在曲折中前进,文学却难突破鲁迅不宽恕的基调。饶恕需要力量,那种能让人心足够温暖的力量,可我们在冷漠苦毒中失去安慰已经很久了。
人生苦短,意思就是人生的岁月又苦又短。《画里画外》讲述了几个人生又苦又短的苦命人的故事。看开头,我本以为这不过就是一个乡下女人玉英在包办婚姻中痛苦挣扎的悲惨故事,然而从这个悲惨的故事起头,作者陆续剥茧抽丝引出了苦命的癫痫病人玉英丈夫的故事,苦命的玉英婆婆遭土匪绑架的故事,苦命的玉英公公陈兴旺由富变穷的故事,苦命的顾大夫刚直不阿医者仁心的故事,最后是男主人公“我”的苦命故事,他被打成黑帮,关牛棚挨批斗,家破人亡,爱情无果婚姻无望。这些饱受多舛命运折磨的人们,生命在恐惧、压抑、打击中千疮百孔,用什么信念才能支撑脆弱的心灵继续坚持?没有知识的乡下人如陈兴旺的盼望就在生养儿子,文化人的盼望在哪里?这是一个历史主题,任何时代都需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文化人来为社会警醒守望。作品的可贵处在这里,时代病了,人也病了,但文化人“我”却没有在病中颓废下去,一阵头脑发热后很快就做了乡下隐士,发奋学习,相信必有一天会拨开云雾,一展抱负。事实上那个年代这类人并不在少数,事实上任何苦难的时代都需要有这样的带着朴素的对公理正义的确信活着的人,因为这朴素的确信,就能让他们的目光超越了现实的窘迫,超越了时代的局限,能够提前预备,一朝天时地利,终必脱颖而出。
人生苦短,什么才是人甘心忍耐等候转机的力量?对未来正义的盼望可以让人有面对当下苦难的内在勇气,必须是有盼望的人,哪怕望梅都能止渴,人类永不会丧失对真理对正义的盼望,且这信念坚不可摧。就像垂垂老矣的浮士德博士,哪怕一生被魔鬼戏弄,对正义对未来的盼望却至死不渝。歌德花 60 年的时间集所有的人生智慧来创作的《浮士德》,像一盏明灯曾经不知带给多少人信心和力量,也必将继续照亮人类文学前行的方向!《画里画外》中所呈现出来的情感底色亦同样如此,不是抱怨,不是仇恨,而是坚强的忍耐和无限的悲悯,“我”虽深受人生的打击与折磨,有痛苦却没有绝望,有为自己为国家的苦难忧伤却从不曾放弃盼望,最终他要行使人生的使命,不为成名,只为给时代立传。我们的文学,需要这样的悲悯情怀如春风送暖,我们的内心,需要这样的光芒来驱赶那一片冷硬孤寒。
文学是什么?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定义。《画里画外》告诉我们,文学是一场疗愈的心灵旅行。人是血肉之躯,有柔软的心灵,这些承受了太多苦难的人们,虽然努力硬撑着,心里的伤别人看不见,身体却不会撒谎,苦难带来的伤痕有多重?女人发疯,男人阳痿,这都是时代病。我即便控诉,呼天抢地又奈何?作者也不想控诉,她以谦卑和温暖的笔触写了理解,和解,和主动饶恕显出的悲悯,这样的写作立刻让这部并不长的长篇小说有了区别于各类伤痕反思文学的质感和分量。40 年过去了,连当年的民族仇敌日本国都成了友邦,我们还有什么样的仇恨和愤怒是可以念兹在兹久久不忘?饶恕并不是弱者的妥协与逃避,饶恕体现的是内心的强大和对世界强烈的善意,饶恕是带着盼望面向未来。因爱的缺乏产生的伤,只有爱的饶恕才能带来真实的疗愈。今天,我们对那个特殊年代的纪念,不应该只有热烈拥抱或坚决抵制两种姿态,我们真的还可以有不同的姿态,当我们能够用真实的朴素的有力量的文学来抚慰来鼓励来疗愈我们的内伤,这伤口才能有真正愈合的一天。
《画里画外》让我找回了文学的初心,文学是关乎人心的事业,文学并未走远,仍然可以是人在疲累孤苦中挣扎的港湾。感谢《画里画外》,让我重见熟悉的村野风光,重温美好亲切的乡土方言,那些看似不经意却常常匠心独具的对话每每令人惊艳。它远远不止于乡土文学,反思文学,也不止于治愈文学,励志文学,它跨越了百年的历史沧桑,篇幅虽短容量却大。它勉为其难地然而固执地左冲右突地选择着这时代可以使用的字句,带着温婉的光,用苦难串了一串人间故事,提醒我们,面对历史人生,面对苦难,今天,我们可以有饶恕!
还好,我们还有文学在。还好,我们的文学虽然伤痕累累却仍然有温婉的亮光,有前行的力量。
(作者:程春梅 山东女子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忘记背后,努力面前
——题记
大黄依然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把手放在它肩上反复摩挲几下,心里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谣。
歌谣是我来到向阳公社富楼大队以后跟一个叫五更的老人学的。那时候,无论拉碌碡打场,还是旷野里遛牲口,我时常看到老五更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拿着根枝条,一边慢悠悠迈着四方步,眼睛似睁似闭,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响;好像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很陶醉的样子。
听村上的老人说,老五更小时候是个放牛娃,过去给地主放牛的时候总是起五更睡半夜的,所以就落下了五更这个绰号。老五更喜欢哼唱的习惯也是那个时候养成的:一个人赶着牲口漫山胡坡地转悠,为了打发寂寞,就哼唷些信口编的曲子解闷儿。
歌词儿也说不上是哪几个具体的字,无非模棱含糊的“鞥啊哟”之类,但是把它们组合到一起再拖着长腔哼唱出来,调子悠然舒缓,一高一低起起伏伏的倒也有几分韵味儿,好像唱催眠曲似的。
现在老五更不在了。只因前年冬天的一场大雪压塌了他那一间蒙古包一样的草屋子。待到被人发现,队长带人把老五更从雪堆里扒出来的时候,老五更已经硬得跟冰棍儿一样了。于是他们只得用一领草席把他卷起,挖个坑匆匆埋掉了事。
为这,陈兴旺颠来倒去地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看看,这要是有个一男半女呢?也不至于就这样埋了吧?起码得有人掉掉眼泪,哭两声吧?起码得弄个棺材,送送殡吧……
大黄已经变得非常的温驯。它一路低着头,慢悠悠地迈着四条腿。偶尔我把手掌落在大黄的腰身上拍两下,或沿着其脊背向后捋一捋,大黄便会转过头来,瞪着那双湿润的大眼睛冲我“哞”地叫一声。声音低沉绵软,里面似乎充斥着某种哀怨,回荡在寂静的乡村旷野上,异常的悲凉、凄楚。
大黄体形健硕,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一身棕黄色皮毛像绸缎一样闪着光亮,除前额当中有块巴掌大的雪白外,全身再也找不出一丝杂色来。它几天前还是一头活泼乱跳、一身劲疙瘩的牤牛,但是现在,身体和声音一样软塌塌的。大黄的犄角和尾巴上分别系着根二指来宽的红布条。因为才被槌骟不久,按照当地风俗,红布条具有驱邪避鬼之功效,就像谁家有人生小孩坐月子要在门楣上系红布条一样,具有祈愿吉祥平安之意。
大概就在四天前的一个黄昏,我正在打扫牛栏院子里的牛粪,和我一起喂牛的陈兴旺饮完了牲口,把大黄牵到一根树桩子跟前拴好,抚摸着大黄的脊背左看右看踅磨了半天,然后说这牛看来该去势了。当时,我正端着一锨牛粪要往粪坑里扔,以为他自言自语说的“去市”就是去市场卖掉呢,心里尽管有些怅怅的不舍,但也没怎么为意。毕竟,这样的大事是要经过生产队的队委会研究通过,甚至要报告给大队才能决定,不是一个饲养员说了就能算的。不想,第二天上午,生产队队长就带着兽医站的老白一行人突然来到了牛栏院。老白围着大黄看了看,然后指挥他的助手和陈兴旺把大黄绊倒,再绑在桩子上,他自己从白帆布兜里取出木槌、绷带等,再拽住大黄的两个睾丸使劲的往下拉。这时,有人拿来一个切菜板大小的木墩放在了老白的跟前。
大黄的头从地上抬起又落下,无奈四条腿或被牢牢绑在了木桩上,或被手牢牢地按住在地。挣扎无果的情状下,大黄只有瞪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发出一声又一声哀婉悲鸣和沉重叹息。
“过来,帮我把绷带给绑上。”老白冲我命令道。
可是,可是……我……
我心揪得厉害,全身哆嗦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趔去。这时,队长趋前一步俯下身子,让老白腾出手来拿绷带在阴囊的颈部缠好扎紧。然后,老白把睾丸放到木墩子上,摆好,再按了按,最后举起木槌用力往上砸去……
我胃部一阵痉挛般的疼痛和鼓胀,接着一股又酸又辣的污秽之物顺着食管、口腔喷射而出。
这让我想起了古时候的司马迁。
大黄虽然不似人有思想和尊严,不懂得屈辱,但是却知道疼痛;所以每一槌下去的时候,它都会发出令人心颤的“哞哞”的叫喊。
我的心(甚至体内的五脏六腑)似乎在大黄被放倒绑在桩子上的那一刻起就被谁给抓住了,且被紧紧地攥在了手里,且随着木锤的每一次落下和大黄的每一次喊叫而被抖搂一次,直至肚子里又酸又辣的黄汤被一阵又一阵的呕吐倒尽,嘴里只能吐出苦若胆汁样的黑绿色液体。大黄的精索完全被锤劈砸断,睾丸完全被捣烂砸碎——大黄永远丧失了生育功能,彻底地没有了欲望。
我全身大汗淋漓,太阳穴突突地乱跳,头撕裂般的胀痛,同时也恶心、干哕得非常的厉害。大概我的脸色异常的难看,以至于兽医站老白临离开的时候还拿眼睛狠狠地剜了我一下,不阴不阳地说:“怎么好像是跟槌你似的?”
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表现得最不男人的一次,哪怕是当年被打成黑帮,关牛棚挨批斗也没表现出这么不堪过。
大黄的阴囊肿胀得跟灯笼一样,冬瓜似的吊在它的胯下,四条腿每往前迈上一步都显得非常吃力的样子。但愿我所哼唱的歌谣能给它带来些许抚慰。
昨天上午陈兴旺和我一起铡草的时候跟我说他这两天办喜事,牛栏院里的活白天全由我来顶着,夜里添草拌料的活由他来弄。我点头答应了。我本想按照当地风俗随上两元钱的喜礼,可是转而又想这样做可能会有拉拢腐蚀革命群众之嫌。我怕遭到拒绝,同时也怕给彼此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只好作罢。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搁在现在的陈兴旺身上一点都不假。自从他儿子定下亲事以后,人也利落了,腰板也挺直了,眼珠子也活泛了,干起活儿、走起路来简直小旋风一样,而且,一聊起儿媳妇就没完没了,嘴巴一天到晚都不闲着。倒像是他自己要娶亲似的,哼,这个老色鬼,整个人倒活脱脱地年轻了二十岁。
早上队长说他已经安排好了,让红旗来替代我牵遛一天大黄。我知道那小子,姓杨,他爹因为偷砍生产队的一棵树作锨杆而被作为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典型批斗时折了一条腿,变成了半残废,现在只能做些看鸡撵狗的活计,为此,杨红旗不得不辍学回家挣工分,以帮助爹娘养活一家老小。
然而这个时期的大黄不仅要好草好料喂养,还怕凉,怕卧,怕吃带露水的青草。把大黄交给这样一个十四五岁,正处于二郎八蛋不着四六年龄的孩子,我怎能放得下心来?要知道,是我亲手把大黄接生到这个世上来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它填补着我内心的空缺,我眼见着它一天天长大。我把它视作是自己的一部成功杰作。尤其是在我最孤独、无助,苦闷、迷茫的时候,走近它,把手放在它温暖的肩上或背上拍一拍,或者抚一抚,它便会有着某种默契似的用头蹭蹭我的身体,然后温柔绵软地叫一声“哞”回应。
我宁愿自己紧紧手。对我而言,不停地忙碌、劳动,让事情填满每一天的每时每刻乃至于每一分钟,让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和神经元都被劳累所填充,心里头反而会更踏实,更痛快些。
我向队长表达了谢意,表示在喂牛和遛牛的时间上作些调整,自己还忙得过来。当然,我的口语表达远没有脑子里想的这么顺畅。经年累月的沉默和寡言,我的嘴巴几乎丧失了吃饭以外的其他功能。好在队长并没有介意我的笨口拙腮,而是宽容、仁慈、善解人意地用了一个简洁的“行”字,立刻就解除了我口舌打结和脸烧脖子胀的囧态。
队长是个有善心的人。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刚被遣放到富楼村第一生产队那段时间,每天从早到晚和男女社员们一起锄草、翻地、收割庄稼。我的双手打满了血泡,殷红的鲜血沾满了锄杆、锨杆、镰刀柄等劳动工具。钻心的疼痛自然不在话下。但是对我来说,最难对付的还是劳动中男男女女的骚情。他们不仅言语始终围绕着肚脐眼儿以下阴毛角区,以及男女性事,还兼之以粗俗下流的动作,相互扒对方的裤子。犹如动物的发情期。此情此景中,还没有品尝过恋爱滋味的我尽管心惊肉跳,浑身火烧火燎地发胀,但也只能绷着脸装聋作哑,把头压得越来越低。但是偏偏有泼辣妇女把导火索向我身上引,“注意影响啊,这里还有个童男子哩。”
“哎哎,你说他是童男子,你见了?”
“就是,说的就跟她亲眼看见过似的。”
“亲眼看见过也没有用,男人的这玩意儿和女人的不一样,用过的和没用过的没啥区别。”
他们插科打诨。见我仍不回应,又拿我下赌注,赌谁能把我给逗笑了,弄说话。
“老胡,就看你的本事了!成了,你的活儿我全包了。”
“真的?”
“真的。”
那妇女便做了个朝手心里吐唾沫的动作,然后撸撸袖子,撂下家什走向我,“哎,老黑!你看你都这么大年龄了还没娶上媳妇,也没个姐和妹的,你说,人这一辈子要是连女人都没碰一下,不就等于白活了吗?要不,你就摸摸我吧!”说着就去解褂子的纽扣。
惹得大伙儿一阵又一阵的哄堂大笑。把我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概是队长同情我,趁陈兴旺搭档生病的档口,把我调到牛栏院喂牲口的吧。要知道,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像我这样的地、富、反、坏、右四类分子是不允许靠近近乎于人的生命一样金贵的牲畜的。过后我才得知,为这,队长还在大队书记那里下过保证的。
我是趁队长和记工员他们在牛栏院里过秤收鲜草的功夫,才解下牛缰绳、牵着大黄慢慢儿地溜达出村庄的。
如果玉英还活着并且还清醒,当她个人坐在家门口的墙根儿底下、眯着眼睛晒太阳的时候,定会想起那个春暖花开的遥远的早晨。
那时候,天空特别的蓝,水也特别的清,田野里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和开着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各色野花。村后的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淙淙不分昼夜地流淌着,顺着村庄的走向直向西,蜿蜒流进离村庄二三百米远的马河。马河湾村三十几处草屋和院落被掩映在由杨树、柳树、槐树、椿树、楝树、梧桐树等组成的绿荫中,静谧得只能闻听得到零星的鸡鸣狗吠声和鸟儿的欢唱。
那天,晓风轻起,残星还没有完全隐退,整个村庄似乎还沉睡在梦境中,突然,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架马车停在了玉英家的大门口。马车上扎着枣红色缎子被面的帐篷,拉车的匹枣红马和两匹青骡子的前额上分别挂着彩绸扎制的红花。
玉英家早已经忙活开了。
大门和堂屋门的门扇上贴着大红的“禧”字,门框上分别贴着“吉日良辰辉绣辇 欢天喜地过嘉门 凤凰于飞”和“春风喜气闺阁暖 福祥百世花容娇 之子于归”的大红喜联。
门口不知谁喊了声迎亲的来了!堂屋和院子里的人们立时忙活得更紧了。
玉英娘端着笸筐,倒腾着双蒜瓣儿似的小脚颤悠悠地从锅屋里出来,又急匆匆走进堂屋。玉英的姐姐玉兰挑起门帘儿从里间出来接过母亲手中的笸筐。屋子里顿时弥漫着葱花油饼的香味儿。玉英咽了口吐沫。玉兰打开玉英床头上的红漆柜,边将笸筐放入柜中,边对玉英说:“离娘饼我给搁柜里了,别忘了,等明天清启拿出来用刀切碎,然后下在面汤里,全家人起吃。”
玉英低低地“嗯”了声。玉英早在玉兰出嫁时就知道了离娘饼的寓意。圆圆的离娘饼象征着将要离开爹娘,和婆婆家人团团圆圆地融和到起。
玉英身红袄红裤地盘腿坐在床上。玉英娘又颤颤悠悠地端进来个鞋筐。掀去红盖布,鞋筐里放着红绿两双方口带襻绣花鞋。红的跟玉英身上银红直贡缎棉袄同块面料。鞋的前脸是大红丝线绣着的“囍”字;对展翅欲飞的金凤凰在“囍”的两端用喙衔着“囍”字,金凤凰长长的尾翼直铺展到鞋的后帮上。绿的也是直贡缎面料,水葱样鲜亮的鞋面上绣着大朵粉色的牡丹。
玉英拿起只红的刚要往脚上套,却被姐姐玉兰把夺了下来。穿绿的!玉兰命令似的果断说。玉兰放下那只红鞋,然后拿起那双绿的十分麻利地穿在玉英的脚上,扣好鞋襻。
玉英的眼前立时悄然绽放出两枝荷莲。鞋面挺括舒贴,如鲜润的荷叶,上面漾着荷花样的花瓣;煞白的千层底平正齐整,细麻绳纳制的针脚撒芝麻粒样的均实。玉英很满意自己的手艺,对着两只脚左看右看,然后又在炕席上踩了踩,这才蓦地想起姐姐曾经再三嘱咐过的:出嫁这天定要穿绿的、千万不能穿红色的鞋子。因为红色象征着火,穿红鞋意味着跳火坑,预示着将来要受婆婆家人的气;而绿色则相反,是撸[1]婆婆的脸,给婆婆家人气受。
玉英想到这儿扑哧声笑了,心想,早知这样该把“囍”字秀到这双绿鞋上就好了。这时,哥哥已经迫不及待地搬着椅子进来了。姐姐玉兰将红盖布罩在玉英的头上,哥哥手揽着玉英的后腰手插进玉英的腿弯,然后两手托将玉英抱到了椅子上。位本家叔叔过来和哥哥起抬起椅子就朝堂屋门外走去。七姑八姨还有本家的婶子大娘们立时上来将他们团团围成个疙瘩,簇拥着玉英他们起向前移动。
“还不快哭,给你哥哥留下些金豆子?”
“快哭呀玉英!给你娘家多留些金豆子……”
玉英分辨不清声音发自哪几个亲戚,她始终懵懵懂懂,心里头像爬进了百条小毛毛虫,没着没落,又痒酥酥的。
快走到大门口时,玉英娘把抓住玉英的胳膊,哽咽着说:“孩子,娘知道对不住你,可为了……”玉英娘抽噎了下,“到了人家可不比在自己家里,有亲爹亲娘的护着……凡事要多忍着点儿……”
玉英只觉得鼻子眼睛酸,便“哇”的声哭出声来……
“这回行了,哭了。哭了!”
人群中又是阵子唏嘘嘲哳。
四个衣着鲜亮的送亲的姑娘,四妮儿、三满、二换和臭早已拿着穿衣镜、热水瓶、搪瓷盆等物品恭候在马车跟前,她们是和玉英起长大的小伙伴儿。玉英边哭着登上马车,钻进帐篷。
帐篷犹如江南水乡的乌篷船,先由污渍渍的柳笆在马车上搭成拱棚,再在拱棚上面覆盖着层苇席,苇席上面再覆盖层红线毯,红线毯的外面又覆盖层枣红色缎子被面。拱棚的前后分别挂着红布帘,红布帘的上端又有用红绸扎制的三朵大红花。自打“破四旧,立四新”运动轿子被废除以后,鲁南带农民不知谁创造发明了这种非车非轿的专用于迎接新娘的交通工具。
四妮儿她们在玉英的前后左右坐定,车外面又阵噼噼啪啪炮仗声响过,车夫甩了下红缨鞭子,这时,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
层又层的柳笆、苇席、红线毯、缎子被面和红布帘把四月轻柔的风挡在了帐篷的外面,又把外面四月的阳光过滤成团火。于是帐篷里犹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身新里新面新棉花,三面新棉袄棉裤的玉英不会儿便香汗淋淋。于是,四妮儿刚劝说,她便立马止住哭泣,扯下红盖头当汗巾,只手解开衣领纽扣只手将红盖头当扇子对着自己甩动。
马车驶出村庄,四妮儿吩咐三满二换把布帘收拢边,掖进柳笆和苇席的夹缝中。帐篷里顿时敞亮起来,有清新温柔的风贴着面颊擦着耳边穿过。玉英长长地出了口气,母亲“为了”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知道那都是什么:为了哥哥,为了田家香火。
玉英嫁到陈家,陈家妹妹嫁到李家,李家的妹妹再嫁给哥哥。
哥哥玉山比玉英大十岁,是田家的唯男丁,因为豁嘴,周围同龄人都儿女成群了他还打着光棍儿。媒人来提亲,玉英娘将三结合转亲说给玉英时,情窦初开的玉英边心如鹿撞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样死活都不同意。玉英才十八岁,出落得跟水葱般,对于未来的他心里自有幅图画,更何况,周围十里八乡那些因换亲或转亲而发生的不幸故事,几乎早已把她的耳朵根子给磨出了茧子。可是,这件事由不得她。父亲连抽了三烟袋锅儿旱烟,吐出的烟雾把三间堂屋弄得烟雾狼瘴。
“这事就这么定了,愿不愿意都得这么办!”
玉英爹将最后烟袋锅烟灰磕在桌子角上说。然后腾地站起身来,倒背着双手出去了。
玉英知道父亲的犟脾气,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八匹骡子也拉不回来。玉英寻死觅活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好几天,最后哭干了眼泪。但是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
没过多久,媒人就从陈家背来了个包袱,外加辆大金鹿自行车。
媒人又是阵子唾沫星子乱飞,言之凿凿说陈家的那个村庄是黄土岗子,土地肥沃得流油,当然陈家也富得流油。虽然时令到了春天,家家正是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可是陈家的堂屋门后头还垛着大垛地瓜干子。陈家年年吃陈粮烧陈柴,你家二丫头嫁过去就能当家,虽然不能说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至少不至于拉饥荒、饿肚子,保准不会受穷;受不了委屈……
玉英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那人只大她两岁,长得表人才,家又在方圆几十里富得有名的富楼。还有那挂只有公社干部和公家人才配得上有的大金鹿自行车。
马河湾村土地瘠薄,村上的人世代受穷。所以媒人提起“穷”字,玉英爹娘的脸上立时露出窘态,好像揭了他们的短似的。
媒人前脚才刚离开,玉英的小姐妹们后脚就涌进玉英家看包袱来了。绿红两块直贡缎,块紫红色灯芯绒,还有蓝色凡尔丁、锦纶华达呢和灰色涤卡三块裤料。另外还有成双成对的鞋、袜,羊毛围巾,毛巾,香胰子,雪花膏,扎头绳子等细碎。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远地超过了当时流行的彩礼定数。小姐妹们人人称羡不已。
“还有挂自行车哩,大金鹿的。”玉英娘说。
小姐妹们顺着玉英娘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院子里的太阳光底下支着辆乌黑闪亮的自行车。小姐妹们又是阵的啧啧赞叹。只是大金鹿自行车在玉英家没存放几天就又给推走了,由哥哥玉山推进了东庄上的李家。
玉英的眉头虽然展开了,可是心里头还在七上八下的打着鼓。听媒人的意思,除了那人比自己大两岁以外其他的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可是男长女两岁应该是自古以来最佳搭配,怎么能说成是缺陷呢?再说了,只有像哥哥这样上了定岁数还打着光棍儿的人才不得已转亲或换亲,正常人家谁会采用这种方式结亲呢?
马河湾离富楼三十多里路的距离,除了媒人的张嘴,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获取陈家信息的渠道。
收到彩礼后,玉英家就开始着手张罗着办喜事了。陈家的妹妹已经嫁到李家去了,单等着玉英过门儿以后,哥哥玉山便可以迎娶新娘了。田家天到晚喜气洋洋的。媒人要去玉英的生辰八字,不久便定下了结婚日期和去公社登记的时间。
心里头直疙疙瘩瘩的玉英暗暗地拿主意:别以为送了彩礼就板上钉钉变不了啦,哼,登记那天见到那个人,要是相不中的话我也照样不愿意,爹再敢强迫我我就当着公社人的面说是包办的。玉英满脑子里尽是《小二黑结婚》中小琴的镜头。
登记那天,玉英是由父亲和姐姐起陪着去的公社。公社驻地正在逢集。公社坐落在条土街上,门口熙来攘往的赶集的人络绎不绝。玉英随父亲和姐姐进了大门,见院子里青砖灰瓦的房前的树底下站着几个人,心里立马咚咚咚的阵乱跳,脸臊得发烫。
他们穿过片长满冬青和月季的花池也来到树下,玉英的父亲超前步双手垂立,恭恭敬敬地冲位年轻人问“登记”在哪儿?玉英父亲小的时候读过许多年私塾,养就了副打躬作揖的夫子遗风。
年轻人没有理会眼前这个胡子邋遢的老头在说什么,而是把眼睛直盯在玉英的身上,那目光像要粘了层皮下来似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来回打转。倒是他身旁的个人抬手向前方指了指。恰在这时,法桐树后面瓦屋的玻璃门打开了,走出来位干净利落帅气的小青年,白衬衫,黄军裤,腰里扎着条军用皮带,把个高挑秀颀的身材衬托得玉树临风。
玉英眼前亮,心里头说不清的阵子慌乱还是悸动。
“陈传玉、田玉英进来。”
小青年张开弧线优美的嘴唇,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玉英的心像是被谁给抓起来抖搂了下似的。她收回目光很着意地朝身边看了眼,她想在树下这三个年轻人中辨别出那个叫陈传玉的“他”来。三个年轻人中个又黑又瘦,长着口龅牙;个又矮又粗,满脸的癞蛤蟆疙瘩。第三个虽然身架和长相还算周正,可是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像是个结巴。三人中的哪个都对不上玉英心中的那幅图画。
皇天爷,亲祖宗,保佑保佑我吧!
当姐姐玉兰摇着玉英胳膊说,走,咱们进去吧,叫你了时,玉英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和手心里全是汗水。玉英迈上台阶。小青年就站在门口的旁。宽额头,长方脸,浓眉大眼,鼻子又高又直。多像根柱啊!玉英的眼睛无意中碰上了小青年的闪亮目光;就在这四目相对的瞬间,玉英脸热,慌遽地低下了头。
哥哥也来了,正坐在侧的连椅上抽纸烟呢。玉英心里“咯噔”下,然后直往下坠。藏在心中旷日持久的《小二黑结婚》里的镜头顷刻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内心里无依无靠的孤单,难以言表的惧、怕、恐和怯。
玉英被引到张桌子跟前,桌子后面那位干部模样的人正在边喷着烟雾边看介绍信。介绍信是父亲昨天托大队会计开的,上面的年龄比玉英的实际年龄大了三岁。父亲早上临出门时还再三嘱咐玉英,人家(公社秘书)要问多大了的时候就口咬定说二十岁。父亲是村子里有名的明白人,他知道男二十三女二十才能达到国家法定的结婚年龄。父亲已经先玉英进来了,同时和父亲起站在桌子跟前的还有另外的老少两个男人。
年少的男人身穿崭新的蓝色涤卡国防服,胸口的衣兜上别着支钢笔,模样虽说不上英俊倒也算周正。
还好不是树底下那三个人中的任何个。玉英心里猜测这人会不会是陈传玉,那个将要和自己共守生世的人。十八岁的玉英见那个人身材和长相虽说不上出色的好来却也看不出什么缺陷,只是看人的时候眼神有点怔怔的,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有些放松。
“她二姐来了?”
年老者见玉英进来立即迎上去说。玉英的脸又热,眼睛和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叫大叔吧。”父亲这边提醒说。
“大叔……”
“大叔”两个字从玉英嗓子眼儿里像蚊子样刚爬出来,屋子里这时却涌进来几个女人。
“来找喜糖吃的。”为首的个说,“赵秘书,快把喜糖拿出来吧。”
“哪有什么喜糖!还没散集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桌子前边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他伸手朝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眉头上的皱纹立时被转移到了两只外眼角上,且纹路由纵转成了横。
“让张建军领着那伙小学生在那查吧。来赶集的大都是老头老太太,我们查他们还得给他们讲道理,宣传‘割资本主义尾巴’政策。糖呢?快拿出来,不然可要翻了!”女人说着就要对赵秘书动手。
“小贺、小刘快过来,帮我翻!”
于是三个妇女起围着“赵秘书”掏腰包,摸脖子,挠胳肢窝儿。赵秘书前仰后合了阵子,然后收敛起笑容,“哎哎哎,别闹了,别闹了,今天来了十来对,都快要累死了。这不,还有四对没办完呢。”
说着将纸烟往烟灰缸里用力戳。
“那俺就先在边等着啦啊。你今天做了这么多好事,呆会儿定要俺给你庆庆功,实在不行你自己掏钱买点糖也行。”女人说着便招呼同伙坐到另侧的连椅上去了。
在马河湾长到十八岁,除了割草、拾柴和给生产队干活以外,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玉英眼睛和耳朵有些应接不暇,脑子里像灌进了水然后又结成了冰。
“陈传玉、田玉英,你们考虑好了吗?同意的话就在这上头按上手印。”赵秘书指着像奖状样的两张纸说。
“同意同意。”父亲和那个叫“大叔”的人异口同声说。
“嗳,我是问他们本人。让他们自己说!”赵秘书边说着边在纸上写着什么。
“我同意!”
陈传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桌子跟前,在赵秘书右手中指指点的地方按下两个鲜红的指印。
玉英的心里又是阵咚咚咚的乱跳。她深知这手印意味着什么——生幸福还是痛苦全都在这按上了。玉英的鼻尖上涔出了细密的汗珠,可是脑子里却依然是团雾水。
这时候,哥哥玉山已经掐灭纸烟从连椅上站起来了。
“还不快按手印,让你大叔和他哥等着?”父亲催促说。
“快点吧,后边还有人等着呢。”赵秘书说,“要是还没想好的话就先回去,等想好了再来。”赵秘书的语气里显然有不耐烦的成分加进来了。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玉英的身上,如芒刺般。
“想好了,在家里的时候就想好了。快按吧乖乖,都等着你呢!”
向刚硬倔强的父亲此刻语气异常的温和柔软,几近于低三下四的味道了。玉英心里竖起的坚冰顷刻之间融化了,崩塌了。
按完手印的玉英眼睛和喉咙都涩涩的,像是有虫子在蠕动。但是此刻欲哭却不能流泪,所以她给忍住了。
坐在马车上的玉英仔细回忆了遍登记时有关那个人的细节,可是,除了件蓝色涤卡国防服褂子和别在褂子胸兜上那截明光闪亮的钢笔帽以外,关于他的长相及其他细节她点都没有记清楚。
马车迅速地驶上了马河的河堤。绿绸样的马河河水平静得像面镜子,倒映着水中的芦苇、蒲草、千蕨菜和岸上杨柳的影子。玉英蓦地想起几年前在河滩上割草时的情景。几个小伙伴儿割完草,把镰刀往草粪箕子上插,然后“扑通扑通”跳下河去;打水仗,扎猛子,然后再从水里顶出个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叫喊玉英下来。水里好不热闹。可是玉英不会凫水,只能在河滩上来回地转圈子,望水兴叹。这时候,水里的两个小伙伴儿望着河滩上的玉英交头嘀咕了几句,然后突然爬上岸来抬起玉英就往水里扔。玉英两耳轰响、眼睛发黑,她张嘴想呼叫,可是水却不失时机地填进了她的口腔、鼻子,害得她咳嗽、喷嚏都打不成。玉英手忙脚乱地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咕嘟咕嘟喝下几大口水后身子向下沉去。
玉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头朝下脚朝上地斜躺在河沿上,湿淋淋的衣服紧贴着她正在发育的身体。起割草的群小伙伴儿只剩下了四妮儿和根柱两个人。四妮儿只顾着自己站在旁擦眼抹泪地哭泣。根柱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给玉英会儿掐人中,会儿按内关。根柱的爷爷过去是个悬壶郎中,所以关键时刻他便无师自通地担当起了救人的责任。根柱全身赤裸,件蓝底儿碎花棉布裤头紧贴着身体,裹住肚脐以下到大腿的部位。强烈的阳光聚光灯样投射出根柱瘦长单薄的轮廓,将张棱角分明的脸廓,还有脸上的绒毛都镀上了层金辉。岸上,知了狂躁的喧叫声响成片。
哎,醒了!快看,田玉英醒过来了!根柱高声激动说。显然他还不知道小伙伴儿们都已经吓得跑回家去了。
根柱抚弄下玉英脸上水草样的额发,然后拉起玉英。走吧。咱们回家吧。
根柱的手又柔软又温暖。玉英的心嗵嗵的直跳。
根柱年长玉英三岁,人长得白净清秀,尤其双清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跟会说话似的。玉英到现在回想起来心里还暖洋洋的。这是她平生第次被人关心、呵护,第次与异性肌肤接触——在她情窦初开之时,第次懵懵懂懂地领略、感受爱。
根柱三年前高中毕业参军去了部队以后,玉英不止次在梦中梦见过他,母亲向玉英提起亲事时,玉英的心里第个想到的便是他。可是根柱走便没有了消息。听村上人从根柱家里得到的模模糊糊的消息说,根柱到部队就被位首长相中,然后在这位首长身边鞍前马后,做首长的耳目;再然后呢?是不是首长还有个千金待字闺阁,招根柱为乘龙快婿?村里人按照传统剧目里的思路路大胆地猜测和想象下去……
玉英从小没读过书,不识字,没有文化,她明知道自己和根柱之间横竖不过是场梦,但是她的情感世界里却始终丢弃不掉那个清秀俊朗的画像。玉英内心里殷切期望着即将拜堂成亲的那个他能像根柱样。
马车沿着河堤直向南驶去。
“哎呀,这里的庄稼真好!”
小姐妹中不知谁大声说了这么句,玉英这才回转过神来。
三满说,“是啊,比咱那儿强多了。”
臭说,“人这是灰土地,庄稼肯长。”
玉英的心里阵滚烫。的确,放眼望去,河两岸,望无际,直铺展到远方天地相接处的麦田,麦子稠厚得密不透风,绿得油黑闪亮;齐刷刷的麦穗又粗又大,几乎赶得上马河湾那边苍蝇头样大的麦穗十几个。这土地定是又松又软,脚踩下去能汪出油来。
“还有多远?”四妮儿盯着前方问。
“快了,过去前边那个庄还有四五里路。”车把式坐在车辕上边说边甩动下鞭子,枣红马又甩鬃毛和尾巴路狂奔起来。
[1] 鲁南方言“绿撸”同音。
作家牧歌饱含着痛苦的泪水,在书写有阳光、有温暖、有爱、有希望的小说。小说通过写 77 级、78 级、79 级所谓“新三届”大学生一代人的生存状态和思想困境,折射出了时代的进步跃迁、表现出了传统文化积淀的沉重,深刻地揭示了爱情、性欲、人性的深刻矛盾和升华……作家牧歌将科学、伦理、艺术的思考形象地幻化为一个生动可感而又耐人深思的艺术世界……
——山东大学教授、中文系博导、《文史哲》资深编辑 贺立华
《画里画外》具备一部优秀作品的内在品质。它有历史的筋骨,也有人性的血脉,对乡土风物的描绘清丽又传神,而浮沉其间的人事读来又让人分外觉得不忍。小说以画为名,其实画即心,画里画外何尝不是心里心外!
——山东大学教授、文学院博导、评论家 马兵
《画里画外》以“我”的视角,讲述了玉英和“我”几十年的人生遭际,通过两条叙事线索相互交织,前者的悲剧和“我”的逆势成长形成了鲜明对照,带给人强烈的心灵震撼,具有深刻而隽永的艺术感染力。
——山东师范大学教授,评论家、作家 赵月斌
马车到达富楼村以后稍作停顿,然后又向西走了约一里多路,在一个方圆一亩多地的土岗子前面停了下来。土岗子被当地人称作庙台子。原来在很久以前这里曾是个香火旺盛的寺庙,里面供奉着如来佛、观音菩萨和几个罗汉。庙里的和尚是个叫慧能的瞎子;其实,大家没人叫过他慧能,只道他是“瞎十”。原因是这个叫慧能的和尚有点好色。自打庙里的主持在禅房里圆寂,其他几个小和尚有的还俗有的游走到其他庙宇修行,庙里只剩下慧能一个人以后,不仅前来上香的女子他不放过,方圆几里路以内的村庄上,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不管闺女媳妇,只要他白天见过,夜晚就一准会摸到人家家里去。当地百姓好用“奇瞎无比”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人的道德败坏,于是慧能就有了“瞎十”这个诨号。有一天,“瞎十”的两个眼珠子被人家用铁筒子给抠了出来,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瞎子。人民公社成立以后,“瞎十”被“请”出寺庙吃了五保,庙便成了空庙;后来“破除封建迷信”那会儿,庙里泥塑的几尊神像被搬的搬砸的砸,几间宫殿、禅房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打、雷击,颓败倒塌,化成了一片残垣断壁。到今天,人们在原来寺庙的位置只能看到一片高高的土岗,上面一年四季种植着庄稼。然而庙里的神冥还在。方圆十几里路远的村庄上哪家有婚丧嫁娶,有谁要祈福、禳灾、求嗣,都会到这里对着土岗子敬拜。当然,时下这一切需要悄悄地进行。
土岗上的麦子约有半人多高,茂密茁壮,一派绿森森的;麦穗上面挂着细密的米粒般的小白花,微风吹来摇摇晃晃胁肩谄笑似的。
玉英被搀下马车。地上早已铺好了席子。一个自称是表嫂的妇女对着玉英耳语一番,然后玉英在这位表嫂的搀扶下跪在席子上对着土岗子拜了三拜。
拜完庙台子以后,玉英重又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只听“噼啪噼啪”一阵鞭炮响,紧接着一股浓烈呛人的烟味儿透过布帘扑面而来。马车又停了下来。
“这回总算到了。”四妮儿说着边替玉英整理了一下头上的红盖布。玉英心里怀着几分憧憬、几分忐忑,为自己的花容月貌和心灵手巧赶制了一个多月的嫁衣终于有了表现的舞台。
马车外一片喧哗。
“迎新媳妇的呢!?快点,新媳妇来了,赶快拿把椅子放在马车跟前。”
“他叔,还要到庙台子那里拜拜送子娘娘吗?”
“已经拜完了。趁着下地干活的还没收工,庙台子那边没有人,先到庙台子那边拜完了才来的。传玉呢?新媳妇要下车了,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在院子里等着了。”
“哦,那好,快叫他到门口来迎新媳妇!”
玉英被搀下马车时,头上的红盖头不知被谁扯了去,紧接着那个叫表嫂的左手端着个柳条筐子,右手从筐子里抓起一把把什么东西朝玉英扑头盖脸抛撒下来,并且一边抛撒着嘴里还念念有词道:“一把麸子一把枣,闺女小子往家跑;一把麸子两把面,明年便吃喜鸡蛋……”
“哎哎,你看看您嫂子,新媳妇长得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儿有个头儿,没想到陈传玉找的媳妇还不孬哩。”
“谁说不是呢婶子,跟从画上跳下来的人儿一样。”
“传玉这小子艳福还真不浅唻,唉,只可惜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看着吧,今后有的好戏看了”。
“嗐,你没听人说过吗?能生瞎人,可别生瞎命呢!”
声音虽然低沉微弱,而且远在人群之外,可还是被玉英的耳朵给抓住了。但是容不得玉英反应和细想。那些簇拥着她的一群半大小伙子一边喊着号子起哄一边将玉英往陈传玉身上推。
陈传玉连续倒退了好几步才不至于被撞跌倒。陈传玉身上依然是去公社登记那天穿的蓝色涤卡国防服。头上蓝帽子的罩檐上缠绕着一缕红丝线。
玉英浑身上下冒着火,心蹿到了嗓子眼儿上。
这时候又上来几个刚刚从地里收工回来的小伙子。他们冲进人群,有的抱住陈传玉有的抱住玉英将他们两人的头往一起摁;接着又有人再扒拉开他们,说,今天新娘子属于我的啊,您谁都不能动!传玉哥,一会儿拜天地、入洞房的事都交给我了,你一边忙你的去吧。
“看你烧得哟!就不怕变成‘瞎十?’”
人群中表嫂说话了。
“‘瞎十’有吗不好?任活不干,还有吃有喝的!”
“好了,好了!”执喜止住哄闹,“吉时已到,开始拜天地了。”
这时候,大队书记已经站到了天地桌前。他一边轻轻地咳嗽两声清理清理嗓子,一边展开手中红纸,然后对着红纸开始念结婚典礼辞。玉英和陈传玉便依着典礼辞的内容对着桌子后面墙上的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又对着桌子两边的陈传玉的爹娘鞠了三个躬,念到婚礼第三项夫妻对拜这一环节时,大队书记的话音还没有落,一群人早已一哄而上把一对新人推推搡搡地拥进了洞房。就在大家闹得起劲的时候,执喜过来喊新郎去敬酒。
陈传玉出去了。玉英盘腿坐在婚床上,只感觉脸上和脊背上有虫子在爬。汗珠子叽里咕噜地往下滚。她伸手想解开棉袄的扣子,可是一想到“大喜这天,新人穿棉袄棉裤今后日子厚实”这一说法就又停下了。玉英咬咬牙。流一天汗换来一辈子的殷实、富足,值得。
玉英依着床头的红漆柜,对着墙上张贴的电影《龙江颂》连环画和另一头土墙上的李铁梅、阿庆嫂、郭建光、杨子荣的肖像画挨时间。这些人物玉英在电影里不止一次见过,个个都心明眼亮、意志坚强斗志高,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但是,却无从知晓他们可否恋爱、结婚?平时又是怎样过日子的?
一拨儿又一拨儿闹洞房的进来向玉英讨要糖和烟,有的还动手动脚,甚至说些令人肉麻的下流的粗话。玉英表面上既不理会也不恼怒,但是身体里面却滚荡着滚烫的火雷,说不上渴望还是恐惧,心里头一直荡着秋千。直到晚上喝交杯酒和圆房仪式结束以后。
当众人散尽,热闹和喧嚣退去,屋子里只剩下玉英和陈传玉两个人时,他们一时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昏黄灯光下,陈传玉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很艰难似的开口说:“今天俺家包了场电影,是朝鲜片《原形毕露》。”
玉英低着头没有作声。
“是在生产队的南场上放——
“这会子,人都看电影去了。”
玉英依然低着头没有作声。
“累了吧?要不睡吧。”
玉英默默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抖开大红缎子被,再将一对绣着鸳鸯的枕头摆放到床的两头。这些都是姐姐玉兰交代过的。
陈传玉转身插好门闩,然后一个箭步跨到床前,两臂一环将玉英拦腰抱起放倒在床上,身体立即压了上来。玉英只感觉温热粗重的喘息和浓烈的酒气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甚至听到了另一颗心脏的“嘭!嘭!”的强有力的跳动。玉英被感染得汗毛孔都张开了,但是任凭滚烫的气息在脸上和脖子上疯狂喷射,任凭体内的热血汹涌澎湃,她却一直紧闭着双眼,身体横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玉英心里谨记着姐姐玉兰的嘱咐,意思是头一回女人要守,不管男人进攻有多么猛烈,女人都要表现出挡、阻,否则的话,男人就会认为这个女人欲望深,淫荡。
玉英阻也阻了,挡也挡了,结果还是被剥葱的一样。陈传玉一双大手在玉英身上探索半天,最后抖抖索索地去解除玉英设置的最后一道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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